有的人想回家,有的人想離家;有的人選擇不回家,而有的人回不了家。
一個寫字的人,曾經嘗試回家數次,但為什麼回家的路卻如此遙遠漫長,無法企及?
在多元移民、頻繁流動的社會中,我們或多或少都曾懷抱著鄉愁入眠。有時候是對家人的想念,有時是眷戀土地,或是在片刻轉瞬中,猛然侵襲我們的氣味、聲音與畫面。
2000年,作家貝嶺因在北京印刷出版《傾向》文學人文雜誌而入獄,後被遣送至美國,輾轉旅居美國、德國、台灣,旅行足跡遍至許多國家。時至今日,卻已長達18年未能返回他成長的地方 – 北京。而今天的北京儼然已轉變成完全陌生的城市面貌,我們且聽他娓娓道來,他人生中最後的北京,是以何種印象深植於他的心中? 午夜夢迴時分,北京又以何種風景浮現在他的眼前?
節目與溫哥華作家節共同呈現,大溫哥華台灣同鄉會與UBC中華研究中心支持。
我最後的北京 全文
我最後的北京[1]
貝嶺
闊別九年,北京,每一步都是重逢,每一步──都是告別。
2009年11月19日晨八點半,陽光將首都機場第三航班樓候機大廳。一左一右,兩位年輕的機場警察,一個手上攥著我的護照和登機卡,另一個全神貫注。我在中間被「監護」著,拖著行李箱,一步不停地往最深處的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班機登機門走去。
我問警察:「你知道國家為何禁止我入境嗎?」警察回答:「我不知道,我看你挺斯文的。」我說:「因為我從事文學。」警察無話。
國航CA185班機登機門前已空無一人,久候的驗票員彬彬有禮,警察解釋,並遞上我的登機卡,我入登機門,穿過登機甬道,警察緊隨,直到機艙口,他將護照交還我,看著我走入機艙內。我可以想像,他們將守在機門口,直到飛機啟動、滑行,起飛,直到我被確認離開北京。
北京,九年前的8月底,出獄便是流亡。
警方高官宣稱:「你必須被遣送美國,你要為中美關係作出貢獻。」那年,我犯的是「非法出版罪」,因為我在北京印刷了《傾向》文學人文雜誌第13期。
九年後的11月18日,我坐上由德國法蘭克福飛往北京的中國國航班機,機艙內,空姐的京腔、京味,北京乘客的「痞」;北京的懶散,北京的隨性,我已置身在北京的氛圍裡。
八個小時後,清晨六點半,窗外,天濛濛地透出了亮。廣播響起:「各位旅客,請繫好你的安全帶,飛機將在二十分鐘後降落首都機場。飛機下降,此刻,我移坐到艙窗邊,開始凝視窗外。天邊,絳紅色的晨光,群山,渺小的建築物漸漸矗起。我的心提起來了,河北,北京。北京,我抑難自持。
降落,俯衝。我看到群山延綿,晨霜的大地廣袤。漸升的太陽下,雪堆閃爍,樹木兀立,枝杈,正倔向天空。依如我早年詩中的想像:
山巒般起伏的北方
落錯強悍
飛機落定。旅客走出飛機,走入連接艙口與機場大廳的臨時甬道,寒風撲面,零度的北京,多熟悉的氣溫啊──清醒的凜洌。
踏入了,進去了。回來了,我回來了。
巨大簇新的首都機場第三航班樓候機大廳,它的造型如飛翔般恣意,一排排的皮椅一望無際,(定居柏林,前往北京辦畫展的)日本藝術家感嘆著。入境大廳前的疾病檢疫關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旅客們一個個地遞上了健康狀況表格,戴著大口罩的疾病檢疫姑娘,用京腔告訴我:「你填的不全,請到一旁補填!」我退到旁邊,索性拿起相機,拍攝。
經過了疾病檢疫關口,我和日本藝術家在入境大廳前相擁著告別。此刻,天已大亮,無邊的窗外,空空如也的停機坪上,三、兩架飛機稀稀落落地停著。我走到入境關口前,問閒著的海關人員:「請問,假如是過境轉機,可以入境北京嗎?」海關人員答道:「如果時間允許,你可由右側的過境關口立即入境,可以在北京逗留不超過24小時,可你不能錯過你轉機班機的起飛時間。」
我謝過,走向轉機關口,排隊。我抑制著將要在機場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的沖動,我要給家人,給久別的友人們一個驚喜──我在北京了。
遞上護照和轉機卡,櫃台關員把我的名字鍵入電腦,他眉頭一皺,盯著電腦螢幕,他隨即抓起桌上的白色電話,對著電話說道:「這裡有些狀況,請人過來。」我的心一沉,站在一旁等候,一個海關官員走了過來,仔細查看著電腦。
「請問,你的中文名字是XXX嗎?」
「對。有問題嗎?」我說。
「我們需要核查一下你的身份, 請問你是哪年出生?」
「x年x月x日。」我答。
「請你跟我們來一下,我們要核查一下資料。」他說。
我的直覺 ,「我上了國家的黑名單嗎?」我脫口追問。
官員沒回答。此時,兩位戴口罩的警察要我和他們走一趟。我們並排,直走,進入掛有機場警察中隊招牌的通道,我被帶入一間寫著「詢問室」的房間,一位戴口罩的警察讓我坐下,他則坐在我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問:「這是扣留我嗎?」,他說:「不是,是需要核查一下我的證件。」我定了定神,評估可能的情形,搜身?扣人?因我在法蘭克福書展的「所作所為」小審或大審?既來之則安之。我由行李箱中拿出月前在法蘭克福書展中國館買的、上海譯文出版社版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的《時代的精神狀況》(Man In The Modern Age)中譯本來讀。戴著口罩,「正襟危坐」的警察則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詢問室」不大,被人盯視下的閱讀並不自在。讀了兩頁後,我合上書,打開旅行箱,拿出手提電腦,啟動,想看看電腦顯示上的確切時間,警察見狀,說:「在這裡不可以上網。」我反問:「機場大廳上不了,詢問室會有免費無線網路可上嗎?」小警察回說﹕「去年奧運期間曾有過免費無線網路可上,現在確實沒有了。在這里不可以上網是規定。」我看電腦,時間已是八點十多分。我說﹕「我得上廁所。」小警察用手機請示,隨後,他帶著我,走過通道,來到廁所,廁所內無人,他站在不到一米遠處,不以為忤,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站在小便池前,為擋住他的視線,身體斜傾,貼住便池,再掏出……我窘,我以為他會避開,可他面無表情,仍舊盯著,我渾身不自在,許久,尿不出來。
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被男人盯著小解過,女人?好像也沒有。我告訴小警察:「撒尿也要監視嗎?你這樣盯著,我撒不出來。」小警察面無表情,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火上來了,頭扭向他,對視,用眼神告訴他,再盯著,我就要「發作」了。我們「對峙」,我用目光逼視,小警察有些不自在了,顯然,他並不是天生喜歡看「壞人」撒尿,可他的職業有要求,「壞人」不能在他的視線外。終於,他身體側斜,頭稍扭,目光錯開,用對我半看不看的方式避開了我的目光。呆立在便池前的我,稍稍放鬆,終於,「水」放出來了。
半小時後,另一位海關官員在兩位警察的陪同下走入詢問室,他立定,舉著我的護照字正腔圓地宣佈:「經確認,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所以,你在機場轉機候機期間將受到監控,不可自由活動。現在,你將在警察的監護下,前往飛往臺北的國航班機。」
「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這聲音似乎在我耳邊盤旋、反覆,我在確認一個早有預感,卻不願面對的事實。我楞著,半晌,我用微顫的聲音,一句一頓地說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北京人?北京,對我意味著什麼,你們知道嗎?」我的聲調冷靜,不,含有憤怒。「我年邁的父母就在離這十公里之內住著,你們知道嗎?」我幾乎不能停頓,甚至辭不達意:「告訴你們的上級,再轉告胡錦濤先生、溫家寶先生,禁止入境黑名單上有多少人都和我一樣,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請問,我因為什麼被禁止入境中國?告訴我為什麼?」
官員和警察們並未打斷我,他們聽著,聽完了,警察們瞧著官員,官員的臉上則帶著一絲無辜,氣勢不再,回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原因吧。」
八點四十五分,由北京飛往臺北的國航班機滑升。初冬,有著壯觀的平靜。我貼著機窗,由至上的高度,俯視,以更強烈的專注,為視野中的北方定格──樹木從容,原野遼闊,北風,呼嘯著,大地洗塵。我斜望下面的前方,一排排平房遠去,而炊煙,正杳杳升起。
痛,緩緩襲來。我,祖國的禁入者,抑止已久的淚漸漸盈眶。
這是我的北京。
我最後的北京。
[1]貝嶺於2009年10月至11月在德國先後參加法蘭克福書展(期間和2009年諾貝爾獎文學獎獲得者荷塔‧穆勒(Herta Müller)會面)及國際詩在線(lyrikline.org)十周年柏林詩歌節。再於11月19日晨,乘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班機由德國法蘭克福飛抵北京。在北京首都機場期間,受到北京機場警方置留,並授命宣佈:「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入境北京。」再由警方監護轉機台北。貝嶺的托運行李在北京被置留,未隨機至台北,後於當夜11點送還至貝嶺在台北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