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pe Talk: Going Home

Going Home

Bei Ling

When was the last time you went home? Or do you consider yourself already at home? Going home seems to be a choice for many of us, but for some it is impossible. In a modern world with such advanced technologies, why is it impossible?

Bei-Ling, a Chinese author, was arrested in 2000 after publishing a controversial magazine, and later exiled. Since then he has traveled to several countries, and for 18 years he has not had a chance to return to his home – Beijing.

Beijing has changed greatly since the year 2000. What impression does he draw when he thinks about Beijing today? What is it like knowing he might never be able to go home again? Will he ever get to go home?

This program is co-presented by TAIWANfest and Vancouver Writer’s Festival
With support from Greater Vancouver Taiwanese-Canadian Association and the UBC Centre for Chinese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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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想回家,有的人想離家;有的人選擇不回家,而有的人回不了家。

一個寫字的人,曾經嘗試回家數次,但為什麼回家的路卻如此遙遠漫長,無法企及?

在多元移民、頻繁流動的社會中,我們或多或少都曾懷抱著鄉愁入眠。有時候是對家人的想念,有時是眷戀土地,或是在片刻轉瞬中,猛然侵襲我們的氣味、聲音與畫面。

2000年,作家貝嶺因在北京印刷出版《傾向》文學人文雜誌而入獄,後被遣送至美國,輾轉旅居美國、德國、台灣,旅行足跡遍至許多國家。時至今日,卻已長達18年未能返回他成長的地方 – 北京。而今天的北京儼然已轉變成完全陌生的城市面貌,我們且聽他娓娓道來,他人生中最後的北京,是以何種印象深植於他的心中? 午夜夢迴時分,北京又以何種風景浮現在他的眼前?

節目與溫哥華作家節共同呈現,大溫哥華台灣同鄉會與UBC中華研究中心支持。

 

我最後的北京 全文

我最後的北京[1]

貝嶺

 

闊別九年,北京,每一步都是重逢,每一步──都是告別。

2009年11月19日晨八點半,陽光將首都機場第三航班樓候機大廳。一左一右,兩位年輕的機場警察,一個手上攥著我的護照和登機卡,另一個全神貫注。我在中間被「監護」著,拖著行李箱,一步不停地往最深處的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班機登機門走去。

我問警察:「你知道國家為何禁止我入境嗎?」警察回答:「我不知道,我看你挺斯文的。」我說:「因為我從事文學。」警察無話。

國航CA185班機登機門前已空無一人,久候的驗票員彬彬有禮,警察解釋,並遞上我的登機卡,我入登機門,穿過登機甬道,警察緊隨,直到機艙口,他將護照交還我,看著我走入機艙內。我可以想像,他們將守在機門口,直到飛機啟動、滑行,起飛,直到我被確認離開北京。

北京,九年前的8月底,出獄便是流亡。

警方高官宣稱:「你必須被遣送美國,你要為中美關係作出貢獻。」那年,我犯的是「非法出版罪」,因為我在北京印刷了《傾向》文學人文雜誌第13期。

九年後的11月18日,我坐上由德國法蘭克福飛往北京的中國國航班機,機艙內,空姐的京腔、京味,北京乘客的「痞」;北京的懶散,北京的隨性,我已置身在北京的氛圍裡。

八個小時後,清晨六點半,窗外,天濛濛地透出了亮。廣播響起:「各位旅客,請繫好你的安全帶,飛機將在二十分鐘後降落首都機場。飛機下降,此刻,我移坐到艙窗邊,開始凝視窗外。天邊,絳紅色的晨光,群山,渺小的建築物漸漸矗起。我的心提起來了,河北,北京。北京,我抑難自持。

降落,俯衝。我看到群山延綿,晨霜的大地廣袤。漸升的太陽下,雪堆閃爍,樹木兀立,枝杈,正倔向天空。依如我早年詩中的想像:

山巒般起伏的北方

落錯強悍

飛機落定。旅客走出飛機,走入連接艙口與機場大廳的臨時甬道,寒風撲面,零度的北京,多熟悉的氣溫啊──清醒的凜洌。

踏入了,進去了。回來了,我回來了。

巨大簇新的首都機場第三航班樓候機大廳,它的造型如飛翔般恣意,一排排的皮椅一望無際,(定居柏林,前往北京辦畫展的)日本藝術家感嘆著。入境大廳前的疾病檢疫關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旅客們一個個地遞上了健康狀況表格,戴著大口罩的疾病檢疫姑娘,用京腔告訴我:「你填的不全,請到一旁補填!」我退到旁邊,索性拿起相機,拍攝。

經過了疾病檢疫關口,我和日本藝術家在入境大廳前相擁著告別。此刻,天已大亮,無邊的窗外,空空如也的停機坪上,三、兩架飛機稀稀落落地停著。我走到入境關口前,問閒著的海關人員:「請問,假如是過境轉機,可以入境北京嗎?」海關人員答道:「如果時間允許,你可由右側的過境關口立即入境,可以在北京逗留不超過24小時,可你不能錯過你轉機班機的起飛時間。」

我謝過,走向轉機關口,排隊。我抑制著將要在機場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的沖動,我要給家人,給久別的友人們一個驚喜──我在北京了。

遞上護照和轉機卡,櫃台關員把我的名字鍵入電腦,他眉頭一皺,盯著電腦螢幕,他隨即抓起桌上的白色電話,對著電話說道:「這裡有些狀況,請人過來。」我的心一沉,站在一旁等候,一個海關官員走了過來,仔細查看著電腦。

「請問,你的中文名字是XXX嗎?」

「對。有問題嗎?」我說。

「我們需要核查一下你的身份, 請問你是哪年出生?」

「x年x月x日。」我答。

「請你跟我們來一下,我們要核查一下資料。」他說。

我的直覺 ,「我上了國家的黑名單嗎?」我脫口追問。

官員沒回答。此時,兩位戴口罩的警察要我和他們走一趟。我們並排,直走,進入掛有機場警察中隊招牌的通道,我被帶入一間寫著「詢問室」的房間,一位戴口罩的警察讓我坐下,他則坐在我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問:「這是扣留我嗎?」,他說:「不是,是需要核查一下我的證件。」我定了定神,評估可能的情形,搜身?扣人?因我在法蘭克福書展的「所作所為」小審或大審?既來之則安之。我由行李箱中拿出月前在法蘭克福書展中國館買的、上海譯文出版社版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的《時代的精神狀況》(Man In The Modern Age)中譯本來讀。戴著口罩,「正襟危坐」的警察則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詢問室」不大,被人盯視下的閱讀並不自在。讀了兩頁後,我合上書,打開旅行箱,拿出手提電腦,啟動,想看看電腦顯示上的確切時間,警察見狀,說:「在這裡不可以上網。」我反問:「機場大廳上不了,詢問室會有免費無線網路可上嗎?」小警察回說﹕「去年奧運期間曾有過免費無線網路可上,現在確實沒有了。在這里不可以上網是規定。」我看電腦,時間已是八點十多分。我說﹕「我得上廁所。」小警察用手機請示,隨後,他帶著我,走過通道,來到廁所,廁所內無人,他站在不到一米遠處,不以為忤,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站在小便池前,為擋住他的視線,身體斜傾,貼住便池,再掏出……我窘,我以為他會避開,可他面無表情,仍舊盯著,我渾身不自在,許久,尿不出來。

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被男人盯著小解過,女人?好像也沒有。我告訴小警察:「撒尿也要監視嗎?你這樣盯著,我撒不出來。」小警察面無表情,仍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火上來了,頭扭向他,對視,用眼神告訴他,再盯著,我就要「發作」了。我們「對峙」,我用目光逼視,小警察有些不自在了,顯然,他並不是天生喜歡看「壞人」撒尿,可他的職業有要求,「壞人」不能在他的視線外。終於,他身體側斜,頭稍扭,目光錯開,用對我半看不看的方式避開了我的目光。呆立在便池前的我,稍稍放鬆,終於,「水」放出來了。

半小時後,另一位海關官員在兩位警察的陪同下走入詢問室,他立定,舉著我的護照字正腔圓地宣佈:「經確認,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所以,你在機場轉機候機期間將受到監控,不可自由活動。現在,你將在警察的監護下,前往飛往臺北的國航班機。」

「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這聲音似乎在我耳邊盤旋、反覆,我在確認一個早有預感,卻不願面對的事實。我楞著,半晌,我用微顫的聲音,一句一頓地說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北京人?北京,對我意味著什麼,你們知道嗎?」我的聲調冷靜,不,含有憤怒。「我年邁的父母就在離這十公里之內住著,你們知道嗎?」我幾乎不能停頓,甚至辭不達意:「告訴你們的上級,再轉告胡錦濤先生、溫家寶先生,禁止入境黑名單上有多少人都和我一樣,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請問,我因為什麼被禁止入境中國?告訴我為什麼?」

官員和警察們並未打斷我,他們聽著,聽完了,警察們瞧著官員,官員的臉上則帶著一絲無辜,氣勢不再,回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原因吧。」

八點四十五分,由北京飛往臺北的國航班機滑升。初冬,有著壯觀的平靜。我貼著機窗,由至上的高度,俯視,以更強烈的專注,為視野中的北方定格──樹木從容,原野遼闊,北風,呼嘯著,大地洗塵。我斜望下面的前方,一排排平房遠去,而炊煙,正杳杳升起。

痛,緩緩襲來。我,祖國的禁入者,抑止已久的淚漸漸盈眶。

這是我的北京。

我最後的北京。


[1]貝嶺於2009年10月至11月在德國先後參加法蘭克福書展(期間和2009年諾貝爾獎文學獎獲得者荷塔‧穆勒(Herta Müller)會面)及國際詩在線(lyrikline.org)十周年柏林詩歌節。再於11月19日晨,乘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班機由德國法蘭克福飛抵北京。在北京首都機場期間,受到北京機場警方置留,並授命宣佈:「你是禁止入境人士。不可入境北京。」再由警方監護轉機台北。貝嶺的托運行李在北京被置留,未隨機至台北,後於當夜11點送還至貝嶺在台北的寓所。